第13章-《极品阴阳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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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是一幅人像丹青。女子坐在石凳上,倚着栏杆入睡,嘴边还流了口水,猥琐到极点,偏偏模样与我完全相同。

    无倾那个家伙何时将我画了下来,连我都不晓得,而且还画了这么丑的一个场景。

    画中人的腰间系了一条红绳,吊着一块玉佩,碧绿通透,雕着一个赵字,正是赵昀骞在凡间的那一块。几幅画面走马花灯似地在我脑中飞过,我又想起自己当初从凡间买来玉佩,满心欢喜地回去将玉佩交给无倾。他明明很开心,却硬是要装成无所谓,端着一张淡定的脸,说神仙不能有感情。

    往事席卷而来。我苦笑一声,垂了头不再去想。突然发现那幅画中的玉佩与旁边极不融合,似在纸中浮起,隐隐流辉。本能引着我将手贴上去,将将要触及到,急促的脚步声自外而来,炸雷般的叫唤在身后响起:“梓昔!”

    正是墨迟。

    他微微地喘着气,站在殿下仰视我,衣袂翩然。我疑惑道:“墨……迟?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    墨迟此前变成凡身,按理说应该没有机会下地府,唯一的可能是他用了仙术。我蹙眉道:“你恢复了仙籍?何时的事?”

    他似没听见我的话,极速走到我面前,神色紧张地握住我的手,惊魂未定道:“不要,不要去碰它……”

    我看一眼桌面上的画:“为何?”

    他前倾了身子,过来紧紧地将我搂住,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这般贴在一起,我闭上眼睛轻轻感觉,他体内果然有仙气。虽然他已经小心地藏起,却因刚刚用过仙术,残余的一些散不掉。

    我深呼吸一口气,挣开他,退后两步道:“墨迟,你是不是,瞒了我什么?”

    他的身子轻轻一僵。

    玉帝应该没有无聊到将他仙籍剥夺,又轻易让他加回去。那时我和昀骞一起把过他的脉,确确实实没有仙气,此刻再出现……

    我颤抖着声音道:“你从来没有被剥去过仙籍,对不对?你是在骗我?”

    其实许久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,无倾和我相处这么久,我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。他那套话,也许是用来敷衍夙柳仙君的一个借口。他被贬落到凡间,当中必定有原因。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,能让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冥君去历情劫。

    墨迟一贯清澈的眸子泛起了水意,脸上有一行泪痕。这副模样本该让我动容,我却觉得心中一片寒意:“你,是不是瞒了我什么?”

    他微微垂眸,一滴泪迅速滑落,滴在青石地板上,冷冷地晕开。这样的模样已是一切证明。我不再理他,伸手要去触那幅画,他将我的手握住,痛苦地摇头。

    我沉声道:“放手。”

    他依旧摇头,眼眶红得厉害,低沉着声音更咽道:“你若是知道了一切,一定会离开我。”

    我冷声道:“你若是不让我知道一切,我也必定不会再与你一起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轻轻一滞,片刻之后缓缓松开。我用力抽出我的手,小心地放到画中的玉佩上。周遭一时光芒大盛,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指尖传来,眨眼间周围已是一片黑暗。无倾远远浮在我的前上方,长袍轻轻扬起,白玉般的面容安静无澜。

    凡人有三魂七魄,生前有事情未完成,死后会化成一道执念,留下一魄。神仙更方便一些,只需一道术法,便可留下一个幻影,里面承载了所有的记忆。

    这便是无倾投胎转世前留下的一道术法。

    我小心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身子,指尖亮起一道白光,记忆纷沓而来,六千年的恩怨情仇,就此揭开。

    我叫无倾,是冥府之主。

    天庭有规矩,所有仙者在正式到自己的仙职之上时,都必须历劫,放下七情六欲,方能位列仙班。我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梓昔,是我成为冥主前的最后一道考验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见我,是六千年前;我第一次见她,却要再早一点。那时我在凡间历劫,是朝中的一个将军,梓昔是丞相府中的千金。我与她在游园灯会上一见钟情,相处半载,便私定终身。我时常出征,她温柔地对我笑,为我穿好盔甲,送我出城,然后安静地等我回家。她于我而言,仿似暖阳,照亮我一生的路。我以为我会与她厮守终生,变故却发生了。我再次领命出征,却未能赢过敌国,就此战死沙场,尸首被风沙埋在戈壁之中。

    我脱了凡身,此前的记忆全然恢复,原来我是神仙,梓昔不过是司命仙君给我安排的情劫。五年,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五年。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渗入我的生活,挥不去,抹不掉。我佯装自己断了情思,我告诉自己,等梓昔阳寿尽了,我再将她娶回来做冥主夫人。

    玉帝为我加冕的那一日,天庭出了一件丑事。掌北斗瑶光宫的少宫主与仙娥有私情,被天兵押到凌霄大殿上。他的眼神灼灼,她的表情坚定,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。玉帝道:“众仙家认为,该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瑶光星君与众仙有些交情,众仙都不说话。玉帝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仙,落在我的身上:“无倾,你怎么认为?”

    我恭敬上前:“回玉帝,无倾认为,念在二人初犯,可以从轻发落。将星君和那仙娥一起投入凡间历劫,等他们断去情思执念,再带回天庭不迟。”

    玉帝沉思片刻,笑道:“你的法子虽然不错,但是有些仁慈。”他肃然看向殿下,寒声道,“天庭仙者不得有情,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明知故犯,罪加一等。今朕将瑶光贬落凡间历劫,未断情思不可回天庭。梧桐仙子,押上诛仙台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一凛。押上诛仙台相当于将魂魄打散,永不超生。可玉帝说的话,谁敢有异议。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被天兵押下,哭喊着叫着对方的名字。众仙家都不忍再看。玉帝板着脸道:“众仙家要以此为戒,勿要动情。”然后看向我,“无倾,你与朕入内,朕有话要与你说。”

    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的哭喊声似乎就在耳边,我稳一稳心神,跟玉帝入内阁。他负手站在一边,缓声道:“你知道朕为何要问你么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猛然一紧,不语。他转身认真地看着我:“你历劫时朕有在天庭瞧着,你与那个叫梓昔的凡人似乎生了不少情谊。你是冥君,掌管着十殿阎王,每日要与许多亡魂接触,你的心肠需要极硬,不得有一丝感情,你明白朕的意思么?”

    我拱手道:“无倾明白。”

    他道:“朕晓得此事你有分寸。只怕情之一事,往往身不由己。你体内对她的情根是留不得的,只能拔去。”说着过来拍着我的肩,“朕实在不想看见下一个梧桐仙子。但若真的没办法,为了冥府安生,也是必须的。你说,是不是?”

    这样的话再明白不过。我抬袖躬身:“玉帝说的极是。无倾这就去兜率宫,请太上老君赠丹药,将所有感情忘却。”

    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,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兜率宫云雾缭绕。太上老君赠的丹药叫无情丹,在手心圆润有光泽。

    无倾,无情。

    一颗入喉,七情六欲消散不见。

    做冥主之前我已跟了老冥主许久。看着容易,做起来却不简单。每一个亡魂因阴德罪孽不一,十殿阎王安排好去处后,都要我再过目一遍。那日阎王按例给我呈上折子,我一个一个看下去,身子猛然一震。

    梓昔,阳寿二十二,为情自缢。生前善良积德,下世继续为人。

    我用狼毫勾出她的名字,将折子递给身边的判官,让他把她带上来。

    亡魂刚到冥界,都会先喝孟婆汤。她被鬼差押到殿上的时候,双目平和无神。她已将过去一切忘记,我却依旧记得我与她发生过的事,缱绻缠绵历历在目,只是不复有感情。她为情自缢,为我自缢,我想将她留在身边。

    我用法诀将鎏金折子上的字改掉,然后递给鬼差。他一字一句念:“凡人梓昔,罪孽深重,且生前不爱惜性命,依例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惩罚,打落第十四层地狱。”

    她生前从没有哭过,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“船到桥头自然直”,天塌下来也不怕。可听了这句话,她却嚎啕大哭。她跪在地上用力磕头,求我给她一个机会,她说她有一个要找的人。我感动于她忘却了一切,脑中依旧有着深深的执念,说要寻到我。

    十八层地狱之中,刀山、油锅、铜柱,酷刑多不胜数。我为她生生砌上这个罪名,却不忍她受刑罚,只好挑了第十四层枉死地狱。三百年于我而言是转瞬,于她而言却是极难熬的一段时日。终于,我找到机会将她提为鬼差,又找到机会将她升为鬼差之首。

    此后的日子她一直陪在我身边。她本性善良,知道第十四层地狱之中的亡魂见不到光明狂躁不已,于是偶尔会带着冥火前往;她兢兢业业地为地府卖力,得知我身边的小鬼掌灯容易犯困,便亲自为我掌灯。

    她弯着眼睛,笑得一如在凡间为我穿上战袍时:“王总是这么呕心沥血,掌灯的小鬼体力不够,站了没多久就累了。我反正也是闲着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说明的感觉,终是点点头,没有多说。

    凡间有一个地方因瘟疫死了很多人,一拨一拨地送来地府。她身为鬼差之首,要分配鬼差到凡间带领亡魂,又要在各层地狱随时看着发生什么事,神色总是极疲倦,却依旧掌了灯站在我身侧。我见着她疲惫的模样,实在不忍她没日没夜地陪我批折子,只好先离开。等她以为我不再看公文,才回来继续。日子本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,直到我遇上越娘。

    越娘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女鬼。因与生前的夫君有过约定而不愿投胎。她说,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。我看见梓昔的身子微微一颤,弯了唇角垂眸,一贯平静的眼中泛起了涟漪。

    之后一段时间,她开始经常看功德簿。翻开认认真真地数一遍,然后合上,放在离胸膛最近的位置,轻轻拍一拍,抬头时脸上有温暖的笑。

    我知道她在想什么,我也知道,她这样找下去,不会有结果。

    因为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但我不能告诉她。

    后来冥界发生了奇怪的事。有些鬼差无故消失,毫无踪影。我顺着踪迹查了一查,发现凡间有魔物以鬼魂为食,偶尔误擒鬼差。我将它收拾了之后,趁着天色未暗,在凡间村落里走了一走。落日西沉,黄发垂髫于大树下乘凉,鸡犬相闻,一派和谐。这样的宁静日子我已许久没有过,不由得想起了梓昔。

    于是之后再到凡间,我邀她同行。

    她一直期盼着投胎,一是因为要找我,二是因为想断掉无尽的生命。其实在我看来,还有一个原因:她向往凡间的平和生活。果然第一次带她到凡间,她似一只出笼的小鸟,四处跳跃,双目一直亮晶晶的,见着什么都开心。我难得见到她这样的笑,心中也甚是舒心。于是便时常带她到凡间。

    城中有一间茶寮,说书人喜欢搜集一些野史,偶尔提及许多年前,年轻的将军和深闺中丞相千金的故事,说他们如何在花中山盟海誓,如何在月下私定终身。梓昔在旁边听得入迷,我却微微一笑。其实我与她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诺言,只有两句。

    “等我回来。

    “嗯,我等你。”

    说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,我早已忘记。每每想到这一点,我心中就空荡荡的。

    爱恨究竟是什么,我很想知道。

    女娲娘娘为惩罚凡间商纣王的荒淫无道,派狐妖苏妲己和苏瑾嫣下凡。早就听说苏瑾嫣的美色足以让所有男人动心。我去找过她,她愿意帮我。她待我很好,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关心我,甚至比梓昔当年做得还要好,我却总是不能动情。我以为是因为我与她相处不够久,于是去得又频繁一些,但还是未曾动心。

    我以为是太上老君的无情丹太厉害,不仅将我以往的七情六欲消退,还抑制了它们的重生。

    直到那一日。

    凡间的说书人换了一个又一个。我与梓昔每到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城镇出现,我叫偌然,她叫梓昔,恰似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,安安稳稳地过着我们的日子。那一日我因公务繁忙没有带她去凡间,批完折子却瞧见她兴高采烈地跑进来,手中拿着一块雕着“赵”字的玉佩。以往每次去凡间,她都推说不记得术法,要我牵着她走。这一次,她却独自去了凡间,当中的小心思昭然若揭。我淡淡瞧着她,再提醒一遍:“神仙不能有情。”

    她笑着道:“卑职知道,卑职只是希望跟在王的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不想投胎了?”

    “想。不过,”她微微垂眸,脸上有丝丝幸福晕开,“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职了,卑职再去投胎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她的脸染上些许粉色,小心翼翼偏偏又带了两分勇敢。我的心中轻轻被一撞,心中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
    碧绿的玉佩盈盈有光。我道:“我一直觉得,‘梓’不像是一个姓氏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抬头,疑惑看我。

    “‘赵’字应该更适合一些。以后你随了我的姓,可好?”

    她愣一愣,怔怔地瞧我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少一步太少,多一步太多。这样的关系,我已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此后我越来越忙,没有机会陪她去凡间听说书。她没有介意,自己去凡间,然后回来将故事说予我听。她说她在凡间认识了一个叫安若恒的男子,为人尔雅,知识渊博。她提起他的时候,双目总是十分有神,似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向往。那样的表情我见得不多,我觉得安若恒会是个妙人。于是我去过凡间,与他见面。

    他拿着书坐在竹榻上,懒懒地晒着日光,看了一页,口中喃喃自语:“这个故事,梓昔应该不会喜欢。”然后翻过书页。我在树后瞧着他,是个俊朗的人。

    我整整衣襟,现了身形走出去道:“安公子。”

    他茫然地看我一眼,从竹榻上起身,有礼地对我一拱手:“这位兄台是……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在下赵偌然。赵梓昔,是在下的内人。”

    我心满意足地瞧见他的笑意敛去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,我只知道在他低喃着梓昔的名字的时候,我的心中又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。

    之后再过半载,夙柳仙君突然说要到冥府来看我。我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。果然他到来之后,好意地提醒我,说是玉帝近日找过我身边的鬼差,问关于我和梓昔的事。玉帝果然是玉帝,连我再次寻回七情六欲,他也能知晓。我怕等待着梓昔的会是魂飞魄散,只能违了心,微微不屑道:“谢谢夙柳仙君关心,玉帝实属多虑了。无倾并没有动情,与梓昔相处甚密,也是有理由的。前段时间奈何桥边有过一个叫越娘的女子为情而不愿投胎。我只是想试一试何为情,分寸方面,会拿捏好。”

    我这番话只为保全梓昔。可我并不晓得,梓昔恰好就在门外。她一路入了冥殿,站在殿下看我,眸中的恨意如此淋漓,仿佛我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。她道:“无倾冥君挑梓昔在身边,只为知道情为何物,梓昔不胜荣幸。只是,几千年漫长日子已过,梓昔早已功德圆满。望冥君早日为梓昔安排投胎。”

    她将功德簿狠狠摔在地上,啪的一声,在空空荡荡的冥殿之中,响了很久。

    终于送走夙柳仙君,我立刻捏法诀到人间去寻梓昔。大雨滂沱,她在安若恒的屋中裹着被子发抖,紫色的唇微微颤动。我知道她误会了,我想道歉,想解释,却偏偏解释不得。玉帝已经有所察觉,此刻我说不定已经被监视。

    她施了一道术,将屋子完完全全地罩住,紧闭着双眼,若无其事地起身将烛火吹灭,然后躲到被窝中。我站在门外,大雨浇透我的身子,透骨的冷。

    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稳。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,安若恒却开了门,神情半分怜悯半分戏谑地瞧着我:“我记得你说,梓昔是你的妻子?”

    我抿紧唇一语不发。他轻轻哼一声,压低声音笑道:“你的妻子,现下在我的房中。”

    七情六欲中的怒一瞬而起,我努力压制下心中的火,他不屑地一笑,将门关上。此后几日梓昔没有出来过。我隐了身形站在门口,看着安若恒与她说话。她撑着脑袋坐在窗边,心不在焉地听着,神情却是寂寥和伤痛。我知道,她放不下我。

    第八日的时候,安若恒对梓昔表明心迹。夏日天气晴好,他们开了门透风。我就站在那里,看着安若恒字字郑重道:“梓昔,弱水三千,我只愿取你一瓢。”

    她深棕色如琉璃的眸子缓缓瞟向我,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,然后开口打断安若恒:“阿恒,我们成亲吧。”

    她的目光始终淡漠地放在我身上,平静无澜。

    之后的日子我没有见过梓昔。她依旧在冥府做着该做的事,明明很多机会可以相见,她却偏偏巧妙地避开我。我去过凡间,看着安若恒一个人准备着婚事,一个人缝制喜袍。素雅的竹屋,题了“偌昔阁”三个字,我知道那是偌然和梓昔。

    安若恒瞧见我,轻轻一挑眉,走到我身前道:“在下与梓昔在今月十五成亲。偌然兄若是有空,可以过来。地点就在此处,我们的偌昔阁。”

    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。我抬头瞧一眼,淡漠地看着他:“偌昔阁,是个好名字。一直以来,在下都未曾与安公子说过。在下的‘偌’,是人字旁做一个‘若’。”

    他一愣,随即恢复正常神情:“原来如此。在下亦未曾告诉过偌然兄,在下的‘偌’,也是这一个‘偌’。”

    我轻轻一笑:“是么。可我看过安公子的诗集,里头的署名,是‘倘若’的‘若’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子微微一僵,片刻后冷冷一笑:“是又如何。梓昔最后选的人,依旧是我,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我伸手指着牌匾:“偌昔阁,用的是我这个‘偌’。”

    他上前一步,白皙的脸上浮起几分怒意:“你不要欺人太甚!若不是你先认识梓昔,她心中也不见得会有你。她对你的信任有多少?你说她是你妻子,她一样可以将你阻在门外淋雨,不理不睬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不语。他冷哼道:“被我说中了?你在我屋外等候梓昔,此刻又跑来这里说些奇怪的话,是因为你根本输不起。你们之间的感情若是经得起考验,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。”末了他又加上一句,“假以时日,她定不会再爱你。”

    我淡淡道:“是吗,尽管瞧一瞧。她一日没与你拜堂成亲,你便不是赢家。”

    如此与他顶了两句,回冥府时心情格外烦躁。我从地窖翻出两坛酒,连续喝了两夜。醉醺醺之际,听得冥府一片混乱,我却无心去理。桌上的彼岸花每到月圆就会凋谢。今日,是他们拜堂的日子。

    捏了法诀到偌昔阁前。红绸鲜艳,装点在竹屋上,显得喜气洋洋。屋中点了油灯,一片安静。安若恒在凡间没有亲人,所以连婚礼也是这般冷冷清清。我推门而入,他穿着大红喜袍坐在桌边,欢欣地看过来,见着是我,脸色陡然一寒。

    喝醉之后的我脑子不甚清晰,开口便是嘲讽:“吉时似乎早过了?新娘子呢,还没出现?”

    他咬着牙看我:“你也不比我好多少。喝成这样,必定是梓昔没有听你解释。”

    我坐到桌边,端起一杯清茶缓缓嗅一嗅:“我没有与她解释。我与她之间,不需要解释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笑得了然,“若真是如此,你也不必喝得大醉了。”说着拎起一边的灯笼,“屋中有个客人也是好的,偌然兄你在这里等一等,我去为梓昔点灯。天黑归来,她若瞧不见路摔伤了,我会很心疼。”

    我用力抓紧茶杯,看着他大红的背影缓缓远去。龙凤花烛燃着橘黄色的光,一如当年我与梓昔成亲。司命谱写命数,一环接一环,我爱上梓昔,我失去梓昔,这便是天命。天命究竟是什么?只因我出生在三途河边,被老冥君看中。他捡回我,一句“你是命定的下一任冥君”,就让我跟了他三万年。三万年结束,安排我下凡历劫,从没有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。玉帝轻飘飘的一句“你明白朕的意思么”,就剥去我七情六欲。六千年来我再次对梓昔情根深种,却因为我是仙,却因为天命,让我永远与她隔着那一步。天规是什么,天条又有何用,倘若连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过不上,我做神仙,拥有无止境的生命,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我不甘心,我不甘心。

    如此的一个执念在脑中回旋不去,酒精的刺激使得思绪更是混乱不堪。恍惚间我瞧见安若恒回屋中,我听见他说自己与梓昔相约好拜堂成亲之后要如何如何。妒忌与愤怒交缠而来,瞬间淹没我的理智。这一切明明我拥有过,这一切明明都应该属于我,是谁将它夺走,是谁将我的梓昔夺走,连挣扎的机会都未曾给过我。

    法力从身体中流泻出去。我瞧见安若恒摔倒在地,一脸惊恐地看着我。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深深扎痛我的双眸,我右手翻转,佩剑在手中呼啸而出,剑尖没入他的胸膛。

    我不要再被命束缚,我不要再信命。

    偌昔阁的门忽然被推开,一个白色身影出现,脸色苍白。梓昔不敢相信地看着我,魔障依旧存在于我的脑中。我看着她奔到安若恒身边,他最后笑着唤了她一句梓昔,然后缓缓合上双目。

    震怒将她的长发掀起。她凌厉旋身,一道剑气呼啸而来,被我的护主麒麟吞下。我缓缓回过神来,听得她一字一句道:“无倾,我与你势不两立。”

    之后的日子我回了冥府,她留在了偌昔阁。鬼差到我身边禀报她的状况:她含泪埋下安若恒,她怔怔地在偌昔阁中发呆,她找不到安若恒的魂魄,夜夜在偌昔阁中哭泣……

    我垂眸听着鬼差的话,良久,才挥手让它离去。

    梓昔被我判永世不能投胎的刑罚,生死簿和轮回台都没有她的记录。我私自为她安排投胎,将日子写在纸上交给鬼差,让它带给梓昔。这是我欠她的,我不求她原谅我,我只想再见她一面。

    她来到冥殿,眸子淡漠疏离,静静在殿下瞧着我。我不怕她恨我,我只怕,她待我如陌生人。此刻这样,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。将将说出一句“本王欠你的,会还”,她脸上已有一行清泪滑下。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响起:“无倾,究竟是为什么?此前你和夙柳仙君的那番话,我很想相信你。我知道你对我断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。只要你愿意解释,我就会愿意相信你,哪怕只是谎言,我也会相信你。”

    她更咽着道:“可是你为什么不说?难道六千年的相处,真的如你口中所言,只是因为你想知道情为何物吗?如果是这样,你为何要杀安若恒。你若是真的不爱我,你为何要这样对他?”

    此生没有听过更凄厉的诘问,一路直入我的心底。说,还是不说。解释,还是不解释。保她周全,还是任由她继续恨我。我究竟该如何?

    此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。鬼差来报,说天庭掌北斗玉衡星的墨迟星君到访。我许久没回过天庭,对这个名字甚是陌生。他一路走进来,一张干净白皙的脸,摇了一把折扇看着我和梓昔:“呀,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?”扇子在手心中一敲,笑道,“唔,断在此处,总比一发不可收拾要好。”说着抬头看我,“无倾冥君在说话之前,可要多做考虑。玉帝说了,无倾冥君若是真的动了真情,他便将这位梓昔姑娘提到天庭做个仙娥。梧桐仙子上了诛仙台之后,瑶光星君那里,恰好缺了一个掌灯宫女。”

    我的指甲扎入掌心,片刻之后微微一放,语气平静对梓昔道:“你去轮回吧,本王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墨迟在一旁悠悠然地摇着扇子。梓昔瞧着我,突然放声大笑,笑声破碎,在整个冥殿之中悠悠回响。她干脆地甩袖转身,离开冥殿,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

    我的心忽地一痛,退后一步跌在座上,用力闭着眼睛。堂下的墨迟轻轻一笑:“哎呀哎呀,真危险。来迟半分,梓昔就要魂飞魄散了。”

    这声音有几分熟悉,我抬头看去。他捏一道法诀,恢复成原本的模样,赫然就是安若恒的脸。他整整衣袖:“偌然兄,别来无恙?”

    我怔住,片刻后才明白发生什么事:“你方才是假传玉帝旨意?你这样,只是为了阻止我对梓昔说清楚一切?”

    梓昔,梓昔,梓昔去了轮回台。我顾不得理墨迟,飞身出冥殿。过奈何桥,过生死轮,终于到了轮回台。梓昔站在轮回道边,目光凄然地看着下方,瞧见我追过去,缓缓回头,脸上拉开一朵牡丹般艳丽的笑。

    “无倾,我恨你。”

    然后纵身一跃,跳下轮回道。我伸手去抓,只抓住一片素白的衣角。

    再之后,我违反天条,私自为梓昔安排轮回的事终于让玉帝知晓。他将我贬到人间历劫。

    临走前,墨迟来过一次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:“你说得对,我终归是输了。但,你也别想赢。”

    我轻轻一笑,跳下轮回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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